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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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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親這麽多年以來,東方長空不記得他們吵過幾次架。早年是因為他治軍過於嚴厲,進而衍生出衡堡內的人事問題——畢竟堡內的家臣與仆役都有兄弟或兒子在他的軍隊裏。

後來則是因為孩子的問題。

其實東方長空也知道,這次恐怕很難像過去那樣,床頭吵,床尾和。

蘭蘇容當晚就負氣離開天閣,去晴園和兒子一塊兒睡了。

他也發了脾氣,覺得她完全把他想成冷血的混蛋,難道他就好受嗎?

東方長空一個人躺在偌大的床上,九年來頭一次,而且一旦開戰之後恐怕他不習慣也得習慣,想到就覺得淒涼。

又不是只有兒子和她分別,他也是啊!這女人真狠心!他翻身賭氣想,不就不跟他睡嗎?有什麽了不起?老子在外面也都一個人睡!

可閉眼半天,身邊空蕩蕩的不習慣,妻子不聽他解釋,不理會他的軟言勸慰,紅著眼負氣離去的舉動,更是讓他掛懷。他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知多久,終於受不了地起身,沒穿上外衣就向晴園而去。

他來到窗邊陰影處,屋裏點了一盞燈,他可以看見她坐在床邊,若有所思看著沈睡的孩子,偶爾擡手抹去頰畔淚水。

她身上還穿著白色素服。她無法給最疼愛她的長輩送終,如今還要與兩個骨肉分別。

而他,說絕不讓她受委屈,發誓要讓自己成為她的靠山,卻也既將遠征,在未來最黑暗的日子裏,她最重要的人都將離她遠去。

他對她好殘忍。

他默默看了許久,直到她終於吹熄燭火,他才黯然離去。

東方長空盡可能試著勸慰妻子,希望她明白這是他思考過後最安全的手段。

“寒夜子前輩所在的海域在夜摩國國境內,大燕任何勢力都不會想和夜摩國水師為敵。而要論學識,論武功,論博學,天下人亦對寒夜子前輩推崇備至,多少名士渴求得到老前輩指點卻無果,前輩曾答應過我會收霽月和朝陽為徒,原本十歲才要讓他們離開去拜師,現在只是提早罷了。”

“我從沒答應過讓兒子離開龍謎島去拜師!”

“東方家的男兒都要有武學師父,他們兩個也不例外。”

“但是你們兄弟都是在島上拜的師,為什麽霽兒和小陽必須離開島上?”

“憑寒夜子前輩的才學和武功,他不需要投靠龍謎島,他自己就能成為江湖中黑白兩道人人敬畏三分的勢力。我們東方家一直以來對所有武學師父的態度就是絕對尊重,你以為為何艷火嚷著不想再學一劍絕命老前輩的功夫,爹難得對他大發雷霆嚴懲,是為了什麽?要拜入每一位師尊門下,就絕對要遵守他的規矩,否則天下還有哪位真正有實力的英雄好漢願意把一身所學傳授給我們?一直以來那些能人異士願意到龍謎島尋求庇護,就是因為我們對他們有足夠的敬重。”

“我只要他們平安長大,做個腳踏實地的人,不需要拜什麽了不起的名師!”

“我也只要他們平安長大,但是這場戰爭,我輸不起!”輸不起。這是他最沈痛的剖白。

一旦開戰,島上的軍力無法再如過去嚴密,最惡劣的情勢就是他們連龍謎島都失去,一旦決定開戰,他就必須做好準備面對這個最無力的結局。但他其實有些卑劣地把腦筋動到了夜摩國水師頭上,想借夜摩國強大的水師保護他的。

女皇表姊明白他的心思,必會成全他,他的兩個兒子在那片海域會很安全。

他不是什麽戰場上的英雄,他只是個輸不起的父親,就算會失去龍謎島,也不想失去兒子的父親。

蘭蘇容盈滿淚水的眼,直直地看進丈夫眼裏,啞了,喉嚨緊澀而絕望地啞了,只能背過身去,無聲地收拾自己的心碎。

她還是無法諒解他。

如果早知道要送走兒子,為何他依舊這麽冷淡?連屬於父親的懷抱與陪伴也吝於給予。

他們冷戰了半個多月,最後,兩個兒子在蘭蘇容哭得傷心欲絕之下被送走了,在港口時,她抱著兒子哭泣和心疼地叮嚀著任何她想得到的瑣碎小事,讓所有人都相信,他真是個冷血的父親。

也許他真的冷血,才會無視想要上前抱一下兒子的沖動,只是面無表情地在遠處看著,盡管雙拳握得死緊。

蘭蘇容一直站在港口,也許她會一直站到船影消失在海天一線間。

但她倒了下來,像一片枯死的,雕零的葉,輕若飄羽地在他瞬也不瞬的凝視中倒下。

東方長空比蘭蘇容身邊的人更早有動作,他箭一般飛奔向妻子,抱起臉色蒼白的她直奔梁大夫的院落。

因為勞累與哀傷過度,他們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了第三個孩子,他要所有人瞞住蘭蘇容,他們雖然怨他冷血,卻也知道這是最好的做法。

然而,那天晚上,是東方長空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自己一個人躲在黑暗中,哭得衣襟盡濕,心傷得不能自已。

可憐男兒有淚不輕彈,東方長空越是裝作冷酷,堡裏上上下下就越不諒解他。

家臣們或家仆還礙於他是主子,不會明目張膽表現出來,但家裏上至鐵寧兒,下至幾個弟弟,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宛如他是冷血魔頭。

倒是東方耀揚對他的決定始終沒說什麽,只偶爾在鐵寧兒恨不得把他罵個狗血淋頭時,發覺他再不出聲,妻子的怒火會加劇,當下便在一旁讚同地點頭,喃喃抱怨孫子不在他好想念。

“我是少生了肝給你,還是少生了肺給你?”鐵寧兒越罵越生氣。因為媳婦不在她才敢這麽大剌剌責罵,蘭蘇容養病期間實在太安靜了,安靜得他們都不敢提起任何相關的話題。

“我那寶貝小金孫才多大?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在他們那年紀時,在我身邊跟前跟後的,還有堡裏一堆叔叔阿姨的疼愛,你卻把霽兒和小陽送到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

“雲仙島不是鳥不生蛋的地方,那裏清幽雅致有如世外桃源,當年我和爹拜訪過寒夜子老前輩數次……”東方長空看向父親。

誰知那老頭見妻子仍然罵得不痛快,只是搔了搔腦袋,“有嗎?我忘了。”娘的!死老頭!當年不是寒夜子老前輩,他們爺兒倆現在魂都不知飄到天上還是地府裏去了。

鐵寧兒又罵了好一會兒,東方耀揚見妻子罵累了,才打圓場道:“你不是給媳婦熬了湯?”

“啊呀!差點忘了,都被你這混小子氣得老娘半條命都沒了……”鐵寧兒叨念著,去廚房看湯好了沒,經過長子身邊時還故意用身子擠開他,“閃遠點!老娘現在看到你就有氣!”東方耀揚看了眼兒子控訴的瞪視,摸摸鼻子來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總要讓她罵個夠,憋在心裏對身子不好。”見兒子還是瞪他,他嘆了口氣,“都怪你是我生的,咱們家的男人,只有在有了兒子後才會明白,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做同樣的決定。”他按住長子的肩膀,瞥見他眼裏一閃即逝的脆弱,對自己把這死硬脾氣也生給了兒子感到愧疚。

顯而易見,整座衡堡,只有老爹是體諒他的——但這妻奴的體諒,完全不用期待他能因此不用一個人承受炮火,或者覺得不那麽孤單,老爹最多不跟著大夥一起罵他而已,每當鐵寧兒罵到痛心疾首處,他還會跳出來付議,大讚妻子真是說得太正確太精辟!忤逆她的簡直都沒長眼沒長腦!

連那幾個臭小子也不諒解他,簡直難以忍受!這幾個連媳婦都沒有的王老五憑什麽不爽他?

“不知道霽兒和小陽現在好不好?身邊少了他們團團轉,總覺得做什麽事都沒精打彩啊!”明明嫌那兩個小蘿蔔頭粘人的東方艷火支著頰,看著遠方。

因為年紀相近,東方霽月和東方朝陽,平時除了爺爺奶奶,最愛來纏這個小叔叔。

“你小子想偷懶別找借口。”東方長空閑懶地道。

“哼!冷血!”東方艷火啐了一聲走開了。

向來最崇拜他的麽弟竟然是這種態度,東方長空內心是何等淒涼落寞。

而一向在打仗或謀劃計策時,當其他兄弟都不了解他的用心,唯獨老四東方朧明能夠心領神會,並且替他解釋給那些笨蛋聽。但現在連東方朧明看到他,也是一句話都不說地冷著臉閃避他。

難道真的只有生了兒子的才能理解他嗎?

“你這什麽態度?”他也不高興了。

“你盡管為自己的不被諒解發怒吧,身上的血肉被活生生剝離的又不是你。”他就是看不慣大哥到現在還這麽在意自己的大男人尊嚴。

“你……”

“才嘗過無法見親人最後一面的悲痛,你又讓她連年幼的孩子都不能留在身邊,咱們不是決定會讓兄弟中至少一個人和一支軍隊留在島上?等戰事情況有些危急再把孩子送走也不遲吧?而且不一定要即刻送到雲仙島,只要進了夜摩國境,表姊可以派軍隊保護他們。”

“然後讓全天下都睜大眼看清楚他們最後逃到哪兒去嗎?”

“並不是沒有安全而且隱密的辦法護送他們。”東方朧明冷淡地道。

對!並不是沒有,但他就是不想賭!

“懶得跟你說!”東方長空只是撂下這句宛如負傷野獸般的咆哮,轉身離去。

她真的不懂他的心嗎?

開戰在即,蘭蘇容明白,她沒有耽溺於哀傷的餘地,她盡可能配合大夫的交代,養好身子。

她知道,那男人總在以為她熟睡後,靜靜地坐在床畔,握住她的手,帶著懇求與留戀,靜靜地看著她。

這段時日他都在書房裏過夜。

當島上的女人開始忙於為征人織寒衣時,她也沒讓自己置身事外。

她丈夫的衣裳,當然是由她親手縫制。

當她趁著深夜,被婆婆趕回房間之後就縫著衣服,最後累得趴在桌上睡著時,東方長空走了進來,將她抱回床上。

他看著桌上一針一線縫制的寒衣,心裏有如針刺刀割。

她怨他,卻仍是默默地接受了他即將遠征的事實,到最後,連他都無法陪在她身邊。

說不出口的軟弱,無人理解的脆弱,還有……那對妻子再難以承受的愧疚與心疼,讓東方長空忍不住抱著酒壇坐在空無一人的校武場,把自己灌醉。

大清早,他的部下發現了他,還沒離開龍謎島的老四和老六將他扛回天閣。蘭蘇容也聽到了消息,被鐵寧兒趕了回來。

東方耀揚終究幫著兒子說服了妻子,鐵寧兒雖然有些拉不下臉來說一聲原諒,但還是心軟了,聽到兒子喝個爛醉,便讓媳婦回來照顧他,看看小倆口能不能言歸於好。

因為蘭蘇容身子才康覆,老四和老六留下來替大哥換衣裳,清理那一身狼狽。

“容兒……”東方長空眼皮動了動,夢囈般地輕喊。

兩個弟弟面不改色地繼續替他脫下一身酒臭的衣裳,蘭蘇容站在窗邊,對他的囈語只是回過頭。

東方朧明動作頓了頓,對大哥眼角滑下的那滴淚,有些怔忡。

“我……我真的很失敗……很失敗……我不值得你這樣守護……”待東方朧明和六弟將換上幹凈衣裳的大哥好好安置在床上後,他忍不住對蘭蘇容道:“其實大哥他也不好受。”

“如果當初他肯多花點心思,我也許不會怨他……夫妻之間有什麽值不值的?”她希望她的兒子,愛著他們的父親;希望她的男人,能夠享受更多的天倫之樂,為什麽他就是不明白?

東方定寰與東方逐風的行刺任務,出了一點意外。

起因於他們兩兄弟在永安王府上,發現了據說被土匪劫走的賑災義糧,和一群以為自己被某位藩王綁架的老百姓——他們渾然不知自己其實被囚禁在永安王府裏。這讓兩兄弟覺得一陣蹊蹺,東方逐風深入調查之下才知道,永安王這廝總算發現他兒子給他得罪了太多勢力,想亡羊補牢,而補救的辦法就是欺世盜名,讓自己的士兵假扮土匪,搶了當地士紳為了顛沛流離的災民而發起募捐的糧食。這名士紳原本名望不差,募到不少糧食,最後卻因為假土匪劫走糧食,當地的官府查不出土匪來歷,有心人便將矛頭指向發起募糧的士紳,這位士紳最後被逼著以死明志。

而永安王則以他從東方家搶來的中繼點當管道,將劫來的義糧運回京畿,自己來發義糧。

發義糧當然要在京畿發,百姓才會擁戴他當皇帝啊!

東方定寰得知真相後,不顧弟弟和屬下的阻止,潛進王府捉住永安王就是一陣痛打。

“那些被囚的百姓是你們東方家給我的啟發。”面對東方定寰的質疑,永安王辯解道。他發現東方家讓自己人假扮海盜,三年前他也如法炮制,想不到東方家把他派去假冒的人一網打盡,甚至救走那些他原本想討贖金的百姓。

“沒理由好人只給你們當吧?我沒有把矛頭指向你們就已經仁至義盡了。”

“你所謂的把矛頭指向某人,就像替你募集了義糧,卻被你逼死的林員外嗎?”東方定寰陰沈著一張臉問道。

永安王的答案顯然惹火了他。

永安王聲聲肩,“他既不打算幫我,留著也是逆賊。”最後,東方定寰不只光明正大把永安王打個半死……先是半死,後來就死透了。

東方逐風根本無法阻止他二哥,只能當機立斷,趁亂將那些被綁架的百姓放出王府,讓他們將永安王欺世盜名的真相公諸於世。

而他手下的探子們,則封鎖了王府,該滅口的滅口,包括那個紈絝子弟永安王世子韋毓倫。他見二哥都把人打個半死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當初這混蛋在龍謎島惹出的事,害得他們六弟被父親鞭打一頓的事,這兩兄弟早就怨氣難消。

結果,這事情鬧得天下皆知啊!人人都知道某個神秘幫派替天行道,把永安王府上下都抄了,由於老五的探子沒有露面,唯一露面的只有東方定寰,東方逐風費了一番心思編出了個江湖豪俠的假故事,有點心思的人都知道這絕對是假的,但那在當下是沒辦法中的辦法。

東方長空聽完老五的報告,又看了看老二臭得顯然不想聽任何訓話的臉,只好道:“是我的錯,我早該知道你拉不住這頭蠻牛,幸虧你夠機伶。”然後他看向心裏有些愧疚,但又不認為自己有錯的老二,“今天是幸運,你的沖動沒有害死兄弟。我真的不希望有一天你得用兄弟的命當代價才能學乖。”不照計劃走,一火大就憑爽不爽快來行事,這種人在軍隊裏有可能是英雄,卻更有可能害得全軍覆沒。

東方長空和東方定寰不愧是當了最久的兄弟,也是他們性格裏某些柔軟處,讓他們感情深厚,東方長空了解二弟的最大軟肋,他總是偏袒地維護二弟的顏面,罕有真正嚴厲的責怪,因為東方定寰就是最害怕扯兄弟後腿的人,真有那麽一天,東方長空知道他根本承受不住那份痛楚和自責。

也因此後來一直到出兵前夕,他們兄弟沒起太多的爭執,並且東方定寰答應留在龍謎島隨時支援,並且保護他們最重要的家園。

就連出兵前夕,東方長空都沒有回房。

那是入秋時分,蘭蘇容抱著做好的寒衣來到天閣的書房,望著窗外沈思的東方長空立刻回過神來,神情舉止掩飾不住對尚未原諒他的妻子的小心翼翼,卻又不願洩漏太多離別的情思。

蘭蘇容來到他身前,攤開衣裳在他身上比著,“看看合不合身。”東方長空幾乎是忙不疊的,有些笨拙地穿上那件能夠罩在戰甲外的寒衣。

“很暖,很舒適。”他絕對舍不得在打仗時拿出來穿!他決定穿舊的就好,雖然舊的都脫毛了。

蘭蘇容依舊靜靜地立於他身前,仿佛再平常不過那般替他拉整衣裳。

東方長空看著她明顯憔悴不少的麗顏。

初識她那時,他不覺得她稱得上美人。婚後這些年,尤其兩人感情最濃烈甜蜜之時,他常常罵過去的自己是瞎子。

她依舊是他心目中的美人,只是如今他更清楚,他無數次讓她的淚痕幹了又濕,有一天那也許會在她臉上留下無怨無悔的控訴。

他終於喉頭一哽,一開始有些試探,然後顫抖著手將她擁入懷中。

“如果有下輩子,你一定要再給我一次機會。”蘭蘇容貼在他胸前的手握成拳,氣他盡說些觸楣頭的話。

“意思是,你這輩子都不打算補償我了嗎?”

“我一面對你,就嘴笨。這下半輩子當然都是補償。”如果他真能結束亂世,回到龍謎島的話。

在當時,他們兄弟認定這場戰役最完美的結果,就是他們逼得朱長義離開無極城,他們兄弟中會有一個人留下來“照顧”小皇帝,也就是成為新任攝政王,他們還沒討論出誰來當這倒楣的角色,但至少這麽一來,龍謎島才能真正高枕無憂。

“最好的補償,就是你得活著回來補償我。”東方長空不知道妻子怎麽會有這麽堅強的力量來面對又一次的生離?她嗓音輕柔沙啞,卻在他心上縈繞,最終他喉嚨緊縮疼痛地開口道:“明天,你別來送我。”他怕再一次逼她觸景傷情。

蘭蘇容卻堅定地直視他,“目送出征的丈夫是龍謎島每一個女人的傳統,我們的祖先相信女人們的禱念會護佑男人們凱旋而歸。我身為東方家的長媳,身為你的妻子,明天我會在送行的最前端。”東方長空的眼灼熱而刺痛,擡手撫過妻子的發鬢與臉龐,一絲力氣都不敢使。

“容兒……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我等著我們一家團圓的那日。”她微笑道。

東方長空也笑了,“好,待到我們一家團圓那日,從那往後我都聽你的。”龍謎島的軍隊第一個進入大燕的據點,是逍遙城。在東方家幾個兄弟的多番奔走,以及江湖中威名赫赫的淩虛宮幫助下,逍遙城早就是東方家的盟友。

他們的下一步,是在入冬以前,奪下馮瀾城,而除了水路之外,進攻馮瀾城的陸上據點,是接近馮瀾城的寒水城。

寒水城也是港口,卻是潮汐港,船只停泊需視潮汐而定,但這座城能作為南進的據點,只是要奪下寒水城卻仍需海上支援。

原本負責從海上支援的是東方定寰,蘭蘇容卻在得知他們奪城計劃之際,要求東方定寰帶她上船。

“寒水城城守是我祖父的學生,此人對我祖父感念至深。你讓我一塊兒去吧,也許我能夠說服城守,減少流血傷亡。”東方定寰原本是不肯的,他才闖了大禍,再自作主張,還拿大嫂的安危冒險,有個萬一他絕對無法原諒自己。

但蘭蘇容在靜武堂聽過他們的計劃,心理幾番考量後,認為這是對戰事最有利的方式。“我們才剛開始第一步,東方家的軍隊,再加上逍遙城的,還不到三十萬,任何損失都會讓下一步走得更艱難。”她還讓老六東方旋冰以及被要求好好看家的老麽東方艷火,一起為她游說東方定寰。

事實上,他們兄弟都不肯讓她涉險,因此老六和老七的說服軟弱無力。

可千軍萬馬都阻止不了他們這位龍謎島管家婆!

最後蘭蘇容答應讓東方旋冰擔任她的護衛,並且在東方定寰沒搞定海港之前,她必須和另一艘船待在守城炮射程之外的海域,這才終於成行。

東方家的船,是趁寒水城兵力分散之際靠岸。東方逐風在城內埋伏的先鋒部隊潛進海邊的碉堡,制服了裏頭的守軍後,便讓東方定寰上岸,然後兩兄弟直接綁架了寒水城城守。

只不過,東方定寰又不照計劃的將城守帶到港口時,東方逐風不由捏了把冷汗。

但真正讓他嚇破膽的,是從另一艘船走下來的人!

“駱太守,您還識得我嗎?”蘭蘇容拉下遮住頭臉的帽兜。

有些狼狽的駱子軒看著她,“你是……”這名女子為何似曾相識?

蘭蘇容微笑道:“當年駱太守到京城,必定上蘭府拜訪您的恩師,有好幾次祖父就讓我在一旁看你們下棋。”她爺爺自吹自擂是棋盤無敵手,實際上呢,對弈的大多是他的學生,誰敢不放水讓他贏啊。

“駱先生每次總讓祖父生氣地說,您放水放得太明顯,讓他贏得很沒意思呢!”駱子軒總算認出了她,“蘭姑娘!”

“不知道駱太守願不願聽我這故人一勸……”最後,東方家只費了一點力便拿下了寒水城——當時他們必須由城外進攻寒水城,在寒水城專註於抵抗攻城的敵軍時,他們便由海上進攻。而蘭蘇容堅持非要親自走這趟的原因,除了希望將傷亡減至最低,更因為這一役,時間拖得越久對東方家越不利。

當東方長空知道妻子親自到前線來,又急又緊張,當下帶了幾名心腹便從逍遙城的大後方疾趕而至。

那已是第二天清晨,蘭蘇容被邀請至行館落腳,東方長空暴風似地刮進行館,自己人當然沒一個敢攔阻。

他在妻子休息的院落看到東方旋冰雙手抱著胸坐在石椅上守衛時,臉色和緩了些。

“回房睡吧。”他拍了拍六弟。

東方旋冰看了看房間的方向,“大嫂昨夜睡得不太安穩,我和二哥三更交接時她還沒睡。”意思是,別吵醒她!

“我知道。”東方長空又忍不住拍了拍他的頭。

東方旋冰對哥哥們這個舉動有些無奈,但他不像艷火會漲紅了臉佯怒反抗,而是臉頰一顫地忍著。

見老六離開回去休息,東方長空才走進屋裏。

他該拿這女人怎麽辦?當他看著她在床上睡得不安穩的模樣,對她的冒險所萌生的氣憤、緊繃、害怕……等情緒,總算煙消雲散。

他這才發現自己有多想念她!自離開龍謎島,他不願讓自己去想有關她的一切,原來是因為他太脆弱。

他脫下了鬥篷,坐在床畔,怕吵醒她那般地守在床邊。

也許是不熟悉的環境,再加上心有惦念,蘭蘇容仍是醒了,一睜開眼就看見丈夫有些滄桑的臉龐和凝視。

她慵懶地沖著他微笑,好像半夢半醒那樣的嬌憨,“你氣我嗎?”他哪有法子對這樣的她說氣話?

“我害怕失去你。”

“我也是。”她坐起身,“我嫁到龍謎島這麽些年,在你眼裏,仍然和當初一樣只有傻勁嗎?”她有些無辜地質問。

她確實有點傻。東方長空笑得溫柔極了,“你的蕙質蘭心和聰穎,是我萬萬及不上的。”

“那麽你該相信我不會隨便冒險。”

“我相信,但我還是害怕。並不是你不夠聰明、不夠謹慎,而是我太膽小。”蘭蘇容長睫顫動,她的內心也是。

天底下有誰會相信,這男人說他自己膽小!

可他向她剖白自己的軟弱,卻讓她柔情蕩漾,百般眷戀,一只素手撫上他胡碴淩亂的俊逸臉龐,就如同她的柔荑也不再如未出閣前那般嬌嫩。

“所以你更需要我。”她狡黠地眨了眨眼,在他想反駁時,她食指點住他的唇,“我會待在你們已經平定的大後方。我相信你明白蘭氏嫡女的身份有多大影響力,我祖父桃李滿天下,我母親的娘家更是你在北方能給你最大助力的盟友之一,我想你也同意,打仗時不只要進攻,還得防守——你的後援,我來守住。”

“我的後援在龍謎島。”他故意道。

其實妻子心思何等玲瓏剔透?她怎會不知道他打算邊進攻邊搶占根據地?

她說對了,她柔性的勸撫對安撫新占領的城池有莫大的助力,可是他原本只打算讓她娘家那邊的人出面就好,不打算讓她親自涉險。

“打輸了你要泅水回家嗎?”她微慍地扯了一把他下巴的短胡。

“我是人稱大海上的驕子,你不知道嗎?游回去有何難?我游回去後還能繞龍謎島一圈給你看!”要說服丈夫,可比威迫小叔們困難。

不過她可以多管齊下!

沒幾天她便召集了來自龍謎島的女衛,以及淩虛宮的宮主們——因為東方朧明開口,淩虛宮宮主水樾自然大方借出宮內高手,成立了蘭蘇容自己的隊伍。

盡管東方家所有兄弟都盡可能地不讓大嫂有任何危險,但事實是,她們不只全盤熟悉了他們兄弟的作戰方略,並且總能在危急時從最近的城池趕往支援。

東方長空最終還是接受了他堅強得令他心折的妻來到他的身邊,與他並肩而戰。

當年回門後狼狽地逃離京城,蘭蘇容從沒想過,再次踏上自小生長的故鄉,她會是一身戎裝,身後百萬雄驍,鐵甲鎧馬,戰鼓震天。

城外的難民營比記憶中更舊更殘破,而且占地更廣。東方長空早在進入京畿以前就密會了丐幫首領,在京畿一帶的城鎮都有丐幫子弟做內應,並且幫忙掩護百姓走避,京城裏也不例外,而城外難民營甚至也臨時組織了義軍。

京城蘭家負責裏應外合。在成安垮臺後,蘭家在朝為官者也不再受到打壓,許多蘭氏子弟遠赴各州任要職,東方家一路征戰,蘭蘇容負責勸降,當他們的軍隊掃平大半江山,此勢越發無人能擋。

縱然朱長義在東方家屢戰告捷時,就將蘭家在軍中擔任要職的人革職,但當東方長空兵臨城下,原本和朱長義狼狽為奸的大都督倪英率先投降——這也不奇怪,這老頭癡肥顢預的模樣,哪裏有一個武將的樣子?還穿得上戰甲也算奇跡了,這麽多年來他拍著朱長義馬屁,憑著他祖上在沙場上威名顯赫,安穩地坐在這個京城武將首領的位置,朱長義若有先見之明,早該第一個把他換掉才對。

蘭家在軍中依然有深厚的人脈,倪英守南門,守東門與北門的將領則被蘭家勸退,一個說是不願事二主,但也不願弟兄無謂地流血,於是整個城門空空如也;一個卻暗中下令要屬下只管自保,不管殺敵,因此當城門一開,東方家軍隊盡數湧入,那將領一聲令下,全軍便倒戈了;守西門的將領孤掌難鳴,最後也是棄甲投降。

京畿數場戰役固然慘烈,但東方家進城卻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因為就連一個小兵都心知肚明,事已至此,何苦做困獸之鬥?

當東方家軍隊進城後,沒有任何燒殺擄掠,包括主帥東方長空、負責北門的東方騰光,負責西門的東方定寰,負責南門的東方逐風,在進城之際,運足丹田之力,對著百姓揚聲道:“我們東方家,是來教訓朱長義那王八蛋的,除了朱長義,我們絕不對其他無辜的人動手!”這番宣告弓來在場百姓的歡呼。

而無極城內,朱長義坐困愁城。

他是個慣於以聲色犬馬來填補空洞靈魂的人,空乏的心智讓他以暴虐的手段來發洩不滿與焦躁。此時此刻,他唯一想到能救自己一命的方法,就是獻上小皇帝的人頭。

東方家為何而來?不就為了權勢嗎?但只要韋氏皇孫仍在,他們勢必會把矛頭對準自己才能符合大義,所以他們才會說,出兵大燕是為了討伐他。屆時,新任攝政王會是東方長空,而他將會死無葬身之地。

但如果他獻上小皇帝的人頭,表示願意恭迎東方長空登帝位,他替他們消滅了為別人打仗的理由,理當得到獎賞。

半生玩弄權謀,與爛泥為伍的人,他看似睜開的雙眼,所見一切當然也只有爛泥。

當東方家最後判他極刑時,朱長義仍然死性不改。

“殺了我,你們以為就能博得大義了嗎?天下人會說,你們過河拆橋!利用我殺了小皇帝,卻把一切罪名推給我,無恥地奪下了江山!”天牢裏,他天天如此瘋言瘋語地譏諷。

“對你這種人,不要說過河拆橋,應該把你丟下懸崖,誰拆橋來著?”獄卒吐了口口水。

小皇帝沒了,一進入無極城就奔走於安撫宮內六局二十四司的蘭蘇容,直到丈夫非要賴著她才肯用飯,才總算放下一切雜務。

這一夜,因為沒有他們預期的苦戰,絕大多數士兵仍精神抖擻。東方騰光和東方朧明將士兵們編成四組,讓他們去夜巡以及站哨,三更時交接,至少確保京城在今夜是安寧的。

蘭蘇容當然想回娘家,但現在明顯不是時候,她只是陪著丈夫,在巡視確認過所有隊伍都得到妥善的安排,並再三叮嚀若有人滋事,軍法處置。然後他們在幹元宮女官的幫助下,分配了一些房間給將領和小叔子們休息,自個兒也脫下戰袍,稍作梳洗。

蘭蘇容拿著布巾擦著微濕的長發回到暫住的寢殿內,卻不見丈夫,她直覺地走到殿外。

東方長空坐在華麗的宮殿臺階上,望著夜空發楞,察覺妻子走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你知道嗎?我這陣子常常夢到以前,在島上,我和阿寰因為愚蠢至極的小事吵架,老三和老四過來勸架,然後老五跑來說,老六醒了,我們兄弟幾個跑到寧園去,因為六弟退燒而松了一口氣;或者是我們兄弟幾個,在海邊比誰憋氣憋得久,最後一個浮上來的是老五,突然大夥兒發現老麽怎麽不見了?急得到處找,結果那小鬼跑去買糖葫蘆吃,根本沒下水,最後被松了一口氣的我們揍了一頓。

“好奇怪,在夢裏,老六、老麽都長大了,和我們一塊兒玩鬧。我甚至夢見霽兒和小陽,他們將來就像我們七兄弟一樣,也擁有很多堂兄弟,一群年輕人在島上無拘無束地打打鬧鬧,我們兄弟幾個則老得只能坐在一旁吹噓當年勇……”話說到最後,他說不下去了。蘭蘇容只能半跪在他身後,抱住這個高大英偉得像座巨岳,內心卻柔軟無比的男人。

她知道,自出征以來,他沒有一天不想家,沒有一天不想念過去一家團聚,那些平淡的日子,一直以來讓他渴望勝利的理由只有這些。

但小皇帝沒了。

“早知道該留一個姓韋的。”他拍著自己的腦袋,語氣有些懊惱。

蘭蘇容沒說的是,姓韋的當然還有,但那幾位肯坐上這個他們根本不敢坐的皇位嗎?經過這幾年的多番接觸,那幾位早年就遠離權力鬥爭的皇孫,壓根兒不敢再回京城,又有誰敢坐在一個平定了江山,聲望和實力都無比巨大的功臣頭上當皇帝?

“還是寫信給老爹吧!”東方長空擊掌,“哪有兒子比老子先坐皇位的道理?”

“……”蘭蘇容真不忍心潑他冷水。

別說公公的性子不可能聽他的,將來傳位時他還不是要面對?難道想賴給老二或老三?

“休息吧。”她撫著丈夫的眉眼和發鬢,仿佛他是需要安撫的孩子。

他真的需要她的安撫。

東方長空心想,至少,容兒還在他身邊!來日他們兄弟會如何?爹娘會如何?他有些茫然,但是至少容兒會在他身邊!這樣的領悟讓他激動得眼眶有些泛紅,野蠻而執拗地抱緊了妻子。

怕她勞累,他不敢輕舉妄動,只是密實而溫柔地將她抱在懷裏。

只要有容兒,只要容兒在他身邊,一切都不會是最壞的。

如此殘缺的人間,百般無奈的命運,幸好有她。

成年人最無奈的一件事,就是不能像稚兒一樣耍賴,因為天塌下來,你就是那高個兒!帶頭打了勝仗還拿下京城的,可就更加連賴床的資格都沒有了。

東方長空不想這麽快登基,最好拖上個把個月,再冒出個姓韋的,他們談好條件,皆大歡喜。

“都多大的人了,別這麽孩子氣。”東方定寰抱著胸在一旁,對兄長拖拖拉拉的態度看不下去了。

多麽熟悉的日常鬥嘴!讓在座東方家幾個兄弟和他們的副將都忍俊不住。

“你說得倒輕松?不然你來!”

“幼稚!”東方定寰不屑地撇過頭。

“我警告你,要是我登基,你這就是大逆不道!”東方定寰大笑,“好啊!你快登基啊!這種大逆不道,老子忒爽快!”

“……”可惡!好不爽!

“要頒布政令,你得有正當的統治權。而要盡速平定京城,得先把民心安定下來,讓他們知道誰作主也是必要的。管理和安定一座城,我們已經做過好幾次,方法都有了,接下來就是要盡速昭告天下,這些管理方法的合法性。”東方朧明無視兩個兄長孩子氣的爭吵,一如既往地用冷靜的語氣陳述,希望他們能以大局為重,也讓所有人把心思放回正事上。

“在朝政完全穩定之前,我們會留下來幫你。你就別婆婆媽媽的了。”東方騰光道。

“不就自己一個人在京城怕寂寞嗎?我們留下來陪你總行了吧?”東方定寰又嘴賤地說道。

當下眾兄弟都是想笑又不敢笑,只有東方長空死瞪著他,“你……你就笑吧!你排行老二,到時就讓你一個人回龍謎島去繼承領主之位,我看誰孤單寂寞!”他們確實都有些孩子氣。不願有朝一日兄弟們為了安定天下,各分東西,再也不見。東方逐風聽見大哥這威脅,立刻翻白眼討饒,“拜托!兩位天下萬民景仰的大英雄!不是我要說你們,你們吵起架來真的很幼稚!要是被外人聽到,我們這些當弟弟的很丟臉啊!”

東方騰光在兩個哥哥發火追著老五打之前先聲奪人道:“先把艷火叫過來,讓他護送爹娘和小花來京城。登基和頒布令法可以同時進行,這段時間我們就一人負責一個領域,別把事情都丟給大嫂。”對!沒錯,說得好!東方長空頻頻點頭,“別忙壞你們大嫂。”兄弟們各自分配了工作,總算塵埃落定。

自此,江山易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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